上個世代,有些難以啟齒的愛好,在人們眼裡,就如鯁在喉。(插畫來自紋身師@花島)

述者:匿名

 
 

藍色的皮卡車廂應聲打開,幾個白色手套往外翻出貨來,卸下的亞麻布包裹的木頭箱子裡,是剛漂洋過海下貨過來的麻繩,散發出一陣陣的新鮮原麻味道。我迫不及待地從裡面挑了幾根,拿去給道明叔看。

道明叔是這個城市裡玩繩子資格最老的人之一,總是帶著一副墨鏡,言談舉止都酷似陳道明,久而久之,認識他的人便都不在意他本來的名字了,只喊他“道明兄”、“道明叔”。

在道明叔的屋裡,他的煙一根接著一根,粗糙的手掌裡握著我剛給他帶去的麻繩,他用三根手指捻住麻繩的一股,來回揉搓,麻繩便一縷一縷地分離開來,在他手中綻放成煙花般的麻絲;他時而戴上老花鏡對著麻絲仔細地看,時而又放到鼻頭,輕輕一嗅,發出略帶驚嘆的聲音。

“日本'繩屋'的手工麻繩,好東西哇,上次見到它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次你一定得讓我收藏一根。”

 
 

上個世紀90年代,道明叔三十出頭,還顯青澀,隨著自己的工程隊南下,來到這個城市做項目,一做就是好幾年,結項的時候,道明叔也已經娶妻生子,在這個城市裡生了根。

 

大老闆對這裏明顯輕車熟路,七拐八拐,拒絕陌生的邀請,繞開宰客的黑店,閃身進入了一間角落裡並不顯眼的洗頭房內。

大老闆一吆喝,老闆娘便從裡屋跑出來,看到是熟人,倒也不再客套,直接問起大老闆要些什麼服務。

大老闆哈哈一笑,啤酒肚兜在皮帶上面來回顫動,一路走來流下的汗珠便從絲質短袖里滲了出來。 "先不用麻煩別的小姑娘,今天我幾個兄弟第一次來,這幾個小兄弟啊,跟著我做工程,苦了好幾年,文化程度也不高,平時沒啥娛樂活動,就愛抱著收音機聽聽黃梅戲,我跟他們說老闆娘你可不一般,黃梅戲唱的那可叫一絕,來,老規矩,陪我演一段給兄弟們瞧瞧,讓他們也現場領略一下老闆娘的戲。"

老闆娘一聽這話,眼波流轉,立刻明白了什麼,走進裡屋去拿出來一個包裹,解開,各種捆成一捆的麻繩便從包裹里散落開來。

大夥都還在詫異時,老闆娘打開錄音機,架子一端,一段《楊乃武與小白菜》兀自唱了起來,逼仄的小屋裡燈光斑駁,牆上豐滿誘人的圖片若隱若現,老闆娘的字正腔圓在此刻反倒顯得有些出離,當唱到"自從大禍從天降,大姐我五雷具焚淚千行"時,大老闆忽然撿起地上的繩子,像捉小雞一樣三下五除二地把老闆娘綁了起來,老闆娘隨著大老闆的動作,身枝扭動,淚腔陣陣 ,梨花帶雨,人見猶憐。

道明叔坐在幾個包工頭的最後面,坐的端端正正,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瞠目結舌、目瞪口呆,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但他清楚地知道,當大老闆提溜著老闆娘從他們身邊經過時,自己的心臟從來沒有如此劇烈地跳動過。

 


後來,道明叔每次想到那個夜晚,內心總像有什麼東西在沸騰。 他幾次三番地想單獨去找老闆娘,但由於自己有家庭和孩子,一旦被人看到去那些地方將是跳進黃河裡也洗不清的罪孽,就一再擱置了。 而等到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去找老闆娘的時候,才發現經過幾年的"掃黃打非"和改造,那日的老闆娘和連成一片的洗頭房都已經化作記憶裡的肥皂泡沫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剛剛建好的高樓大廈。

21世紀伊始,由於接工程的難度越來越大,道明叔的工程隊解散了。 沒了工作的道明叔,在家待久了,就要被老婆劈頭蓋臉地罵;有時候道明叔想和自己的枕邊人透露一下自己的小想法,想問問妻子願不願意嘗試下被自己綁起來什麼的,但一想到妻子插著腰 對自己劈頭蓋臉的咒罵,唾沫橫飛之間腥穢詞語噴薄而出,就又瞬間失了興趣;大部分情況下,道明叔都只會捏了根煙,跑到鄰居家裡去下下棋,以期躲個半日浮生。

直到道明叔的工友,那天晚上也在場的老盧,來找道明叔合作開一個工作室。 工作室在當時是一個絕對新潮的概念,道明叔並不懂它的運作方法,道明叔肯出錢的原因就只有一個,這下有人綁了。

老盧和道明叔的工作室說來也簡單,就是招募一些模特,然後拍攝一些捆綁相關的內容,有的帶情節,有的不帶,然後放到網上賣錢,在那個網路野蠻生長沒有監管的年代,這個模式一直運作了十多年。
 

道明叔不會拍照,也不像老盧那樣懂得怎樣在互聯網上做生意,道明叔只是醉心於捆綁,只要一碰到繩子,他的整個人就會沸騰起來,臉上蕩滌出興奮的紅暈,用看似無力的身軀把繩子甩地啪啪響,在電光火石之間,仿彿變魔術一般地完成自己的表演。

道明叔經常在和老盧喝酒的時候批評老盧,「你這個人啊,會的多而不精,上次看你綁那個誰,看得我心驚膽戰的,哪能那麼綁啊? 受力點完全不對,咱們是做工程出身的,對哪塊受力,用什麼結構來傳導力,心裏應該清清楚楚才對。 ”

老盧也不生氣,咪一口酒,拍著道明叔的背和他說話,"要不那時候你能成包工頭呢,你這個人就是特別愛琢磨,當年我就佩服你,咱倆啊,剛好互補,我跟你說,經過我的包裝,你現在在Internet上可出名了呢。 ”

道明叔彈了彈煙灰,鼻孔裡衝出兩條冗長的煙霧,"啥因特...... 奈特,我不懂那玩意,我有繩子綁就行。 ”

道明叔並不知道自己的名氣在網上與日俱增,只知道原來要請模特才有的綁,現在慕名來訪的受縛者卻越來越多了,他有的時候忙上一天也閒不下來,疲憊的時候,道明叔並不急著回家,他喜歡獨自坐在工作室的院子裡,對著滿夜星辰,擺起一點也不標準的姿勢,唱上兩句完全不在調上的黃梅戲。
 

轉折發生在道明叔開了工作室的第七年,2008年。 那天下午和平常沒什麼分別,老盧出去談合作了,道明叔在工作室裡對著一位模特進行捆綁拍攝。

一陣急促的錘門聲之後,道明叔丟下被吊在半空中的模特前去開門,門一打開,道明叔恍若隔世,面面相覷站著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幾個鄰居家的婆娘,滿臉掛著"你tm果然在這"的表情。

妻子一把推開道明叔,領著自己的小隊衝進院子裡四處遊走,嘴裡喊著,「小賤人! 你藏在哪呢? 敢偷男人,還不敢出來見人嘛? "言語間活像一列因為失控而亂竄的火車。

等到道明叔反應過來,折回院子裡,妻子已經帶著人馬衝進了裡屋,面對著一個全裸的,被繩子纏繞著掛在半空的姑娘,一時間一行人都愣在了原地。

妻子生生地眨巴了幾下眼睛,望著模特,又回過頭望著道明叔,"*你娘的,你們就這樣光著待在屋裡? ”

道明叔一把奪過道,擋到模特跟前,開始解繩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沒發生關係,我們就是在玩。 ”

妻子扶著門框,眼裡裝滿了難以置信,"就是在玩? 玩什麼啊? 這算在玩什麼啊? 好玩嗎? 你怎麼從來不跟我玩? ”

妻子學著模特的樣子,把雙手背到身後,朝道明叔走過去,「啊? 說話呀? 你怎麼從來不跟我玩? 嫌我老了是不是? 不好玩是不是? ”

還沒等道明叔說話,她又忽然抽出手,對著道明叔就是一巴掌,那巴掌聲響徹雲霄,整個屋裡都被襯托地一片死寂。 "我他媽的天天在家幫你洗衣服,接孩子上學放學,做好熱湯熱飯等你回來吃,你到頭來他媽的跟我說你天天在這跟小姑娘玩?"

"我讓你玩! 我讓你玩! "妻子的面目變得猙獰,不顧一切地抓住還在半空中的模特的頭髮,來回撕扯,"小*子,小*人,你他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要不要點臉啊? ”

道明叔緊緊地抓住妻子的手,不讓她去觸碰模特,"有什麼事我們兩個解決,不關她的事,你給我冷靜點,手先鬆開,鬆開。 ”

妻子眼看要被道明叔撥開,回頭一口咬住了道明叔的手臂,道明叔疼地尖叫一聲,鮮血很快順著道明叔的手臂流下來,連著皮帶著肉,被妻子生生撕了一塊下來。

 

周圍的親友團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拉開妻子,或者幫道明叔找止血的物件,或者去幫忙把模特放下來。

"你夠了,別在這鬧了,有事回家吵去,大不了就離婚。" 道明叔大手一揮,血又飆出去三丈遠。

"離! 誰不離誰tm是孬逼,而且你還得淨身出戶,十五年前你怎麼來的,十五年後你就怎麼給我滾。 我當時真tm是瞎了眼,看上你這麼個外地人。 "妻子一邊吐掉嘴裏的血,一邊得理不饒人。

"啥我都不要,女兒跟我行不行?" 道明叔前半句話語氣強硬,說到後半句的時候,手卻又垂了下去,語氣裡似乎帶著哀求。

"女兒? 你還知道你有個女兒? 你知道你女兒最近一次月考考了多少分嗎? 你知道你女兒幾點鐘下晚自習嗎? 你知道你女兒早戀了給班裡哪個男生寫了情書嗎? 啊? 你關心過你女兒嗎? 你管過你女兒嗎? "妻子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手指著道明叔,像在進行一場末日的審判,"都不知道你怎麼好意思說出這種話,還想女兒跟著你,跟著你幹嘛? 被你脫光了衣服吊在屋裡嗎? 你他媽的敢讓女兒來看看,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嗎? 你敢讓她知道,你他媽的就是個變態嗎? ”

一連串的問題像子彈一樣射穿了道明叔的身體,他沒有反駁,或許根本無從反駁,也沒有再說話,事實上也根本沒有必要再說話;所有人都走了,留下道明叔微微顫抖著站立在原地,像失了力飄散在空中的落葉,指節扣著指節,牙齒咬著牙齒,頭顱下垂著,從夕陽站到深夜,又從深夜站到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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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道明叔很快就離婚了,凈身出戶,什麼也沒帶走。 從那以後道明叔就喜歡帶墨鏡了,似乎那樣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藏起從前的自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道明叔在這個城市裡做見不得人的勾當的消息就不脛而走,他和老盧的工作室像被員警盯上了一樣,三天兩頭被抽查,或者突擊檢查。

2010年,老盧實在受不了這憋屈勁,拉著道明叔喝了幾頓酒,把工作室留給了道明叔,自己退錢走了人。 我認識道明叔的時候,已經是2016年,此時的道明叔已經處於半隱退的狀態,老盧留給他的工作室也被他改的面目全非。

院子裡種滿了花花草草,裡屋大多數地方都落滿了灰塵,角落裡有一台最老式的台式機,還是當年老盧留下的,門邊上堆滿了各色的麻繩,不是用來綁人的,道明叔把它們編成中國結,或者小動物,然後拿去賣錢,這是道明叔這些年來主要的謀生手段。

道明叔編的中國結

屋子最中間浩浩蕩蕩地從屋頂垂下來一根吊環,那是之前道明叔用來吊人的地方,現在幾乎廢棄,但不管什麼時候去拜訪道明叔,別的地方再怎麼落滿塵土,這塊卻總是一塵不染的。

我問道明叔,這塊地方可不可以租給我,我有空就帶女朋友來玩捆綁。 道明叔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彷彿看穿了歲月,抽完兩根煙之後,他決定不收我的錢。

第一次帶女朋友去的時候,道明叔一開始在院子里澆花,後來到門口看了幾眼,踱了幾步之後走進屋裡,假裝漫不經心地掃地,最後實在忍不了了,掃把一扔,站到我跟前,"你這個小夥子,要是我徒弟的話,我早把你給逐出師門了,哪能這麼綁啊? 你看這兒,你這麼一綁,繩子的力到這不就沒了嗎? 你之後再怎麼加繩子都沒用了我告訴你。 "言語之間,道明叔便不自覺地接過了繩子,"小姑娘,你男朋友在瞎綁,不介意我教他一下吧? ”
 

女朋友笑著搖搖頭,我也自覺地閃到一邊,拿出手機拍了起來。 只見那繩如浪,上下翻飛;步如濤,前後交疊;隔著這個略顯佝僂的背影,依舊可以看到他年輕時的樣子。

那天臨走時,我問道明叔可不可以把我拍的視頻分享給別人看,道明叔一聽到分享,立刻就緊張起來,他像個孩子那樣使勁搖著手,把我拉到一旁的角落裡。

"我這輩子啊,活了一大半了,但我還有個女兒,前段時間,我前妻聯繫我,說女兒要考公務員了,準備入黨,要政審,我作為我女兒她的父親,一定不能出任何問題。" 提到女兒,道明叔臉上出現了久違的幸福表情,說到女兒考公務員,眉宇間甚至泛起了一絲驕傲,"我啊,現在就是個做手工的小販,再沒別的了。 ”

"再沒別的了嗎? 以你的技術去編中國結,實在太諷刺了。 "我望著道明叔,一邊把手機裡的視頻刪掉,一邊心生遺憾。

道明叔聽到我的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又拍拍我的肩膀,把我推出門外。 "你要是喜歡,我可以教你,但我欠了我女兒太多,我不想讓她在和別人談到我的時候甚至都難以啟齒,所以我這輩子,真的再沒有別的了。"

站在道明叔的門外,我的身體里也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沸騰,我想重新敲開門去問他,"為什麼捆綁就讓人難以啟齒? ""為什麼同樣是真心熱愛一件東西,明明是那麼美的東西,就要被說成是變態。"

但是我想起道明叔略帶佝僂的,慢慢掃地的背影,我知道在道明叔的生命裡,這些問題可能永遠沒有答案。
 

後來我便經常往道明叔那跑,一是想去偷學技術,二是覺得他孤苦伶仃有些淒慘,這次拿到"繩屋"的繩子時也不例外。 道明叔拿著繩子在手裡愛不釋手,問我多少錢肯賣給他。 我問他有這麼喜歡這繩子嗎? 要真這麼喜歡我可以送給他。

他深深地吸了口煙,煙圈從嘴裏噴出時不住地點頭,「喜歡,真喜歡! 當年我們大老闆就用的這繩子,自己跑去日本買的,那可是不容易,那天晚上他送了我一根,可惜那時候年輕,不懂得珍惜,很快就用壞了,後來再也沒買到過一模一樣的。 ”

抱著遺憾的神情,道明叔如獲至寶似的把我帶來的繩子放到自己的抽屜里。

"其實這繩子啊,要配著黃梅戲一起聽,才有味道。" 邊說著道明叔邊拿起掛在胸前的老人機,豎起食指,一下一下地戳了幾個按鍵,超大音量的《楊乃武與小白菜》便從他的胸前流淌出來。 在刺耳的戲樂聲裡,道明叔轉著圈兒,隨手拿起一個之前未完成的中國結,坐到桌前昏黃的燈光裡,帶起老花鏡,埋頭編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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